张洪才用微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多了。有点突然。多年前在大伟组织的饭局上认识之后,他从没主动联系过我。我们算得上是大学同学,一个年级,但不一个学院。大伟和他都曾在区政府工作,大伟是办公室主任,他是中小企业管理局局长,关系肯定早就拉起来了。在第二次饭局上,我知道他俩被分派到了街道,担任二三把手。在第三次饭局上,我俩挨着,他跟我说,他的辖区正在大力发展石斛种植产业,如果我能帮他们宣传,在市级媒体上发表一篇文章奖励一万,在省级媒体上发表一篇文章奖励三万,在国家级媒体上发表一篇文章奖励十万。我说这有何难,我有好几个大报的记者朋友,到时候给你策划策划。他当即给我敬酒,欢迎我去石斛产业园考察指导。回来之后,我还真就煞有介事地列了一个方案给他,但他迟迟没有给我答复。
跟这小子通话之前,我刚从小区门口小超市买了一个秘制鸡架。小凯从上面拽下了半根滑溜溜的骨头。他说,爸爸,上面有白色的东西在动。厨房里淘米的老婆说,别吃了。赶紧跑出来,闻了闻,说都变味了。转瞬之间,微乎其微的成就感变成了极大的屈辱。我从垃圾桶中捡出那个牛皮纸袋,把鸡架归拢起来。
张洪才说,晚上一起吃饭,还在建强那里。建强是保险公司在当地分支的总经理,他们有内部厨房,他说在他那里兄弟们说话比较方便。这些同学的职业结构,除了几个公务员,其他还有房地产、机械制造、银行、医院等行业。每次都凑不齐。我基本是提着头去白吃,因为只有我是老师,属于抠抠索索的穷鬼。我问张洪才今晚是什么事儿,原以为又要为哪位有身份的同学接驾。他说大伟的闺女要去上大学了,给他贺贺。他特别强调,是临时组织,你别嫌通知你晚了。我心下扑通一沉,还是硬着头皮问他大伟的闺女考上什么学校了?他说是广东的一所什么大学。我无法充楞装傻,只好尽量语气自然地继续问,你们随多少?他在那头笑了笑说,我们统一标准,每人两千,你随意。
既然要去,怎么能随意?我兜里还有几百。我绝不会(敢)跟老婆要,也不能让她老人家知道。老婆以劳务派遣形式调到我们学校,我不知道打了多少申请,找了多少次领导和熟人关系,这才视我的人才引进条件和待遇,勉强给安排,工资比她在企业时少了三分之二,没有年终绩效,连工会福利都没份儿。老婆怨气冲天。唯一的好处是清闲,最大的收获是赚了我家老二小凯。大璇子的学习让我头疼不已。小凯是备胎,是老王家未来的希望。我忍辱负重。我不能指望兜里的几百块钱,好在工资卡我自己拤着。我从书架上找到了一个印着金字“新年快乐”的红包皮,用签字笔在正中间竖着写上我的大名:王兴平。后面还特意缀上一个字:贺。我把红包皮放进深蓝色手提袋里,手提袋上印刷着几行白字:
中国当代文学与传统文化学术研讨会
中国·杭州
2018.5
杭州属于哪里,江苏还是浙江?
我拉上手提袋拉链,提起鸡架,乘电梯晃晃悠悠下了楼,在小区里一边走一边用打车软件叫出租车。在门口小超市,老板娘给鸡架供应商打电话说明情况,并问我是退钱,还是明天换一个,另外再送一个作为补偿?我说明天再说。今年小区选举,我被推为第一届业主委员会主任,宣传栏还残留着风吹日晒泛白的公示信息,老板娘应该是知道的,她经常去小区里面打水。
去保险公司路上,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到一家建行自动取款机门前。我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新比较顺眼的机器,还是输错了密码。两次。我感觉自己有取款焦虑症,每次都让我心乱如麻,气急败坏。这回不能那么冲动。我舒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好好梳理一下混乱的密码记忆。第三次是对的。我仿佛听到了大璇子小时候玩砸老鼠游戏过关时游戏机发出的欢呼声,还伴随着叮铃叮铃的音乐。干脆提了两千,蘸着唾沫清点了一遍,塞进红包,然后把红包搁进手提袋里,心里终于有了着落,有了底气。
上了车,不知怎么跟司机师傅聊了起来,我有些自卑又有些自豪地说我同学都当上街道办书记了,我还是个普通小老师。他说了一通融不进的圈子别硬融、吃饭吃的都是人情世故之类的话。我发现这些年司机师傅也没有以前那么愤世嫉俗了,那种客人一上车就哇哇说个不停,满嘴脏乱差的司机师傅越来越少了,都越来越仙了。
到的时候大家正在茶室聊天,见我来,都站起打招呼。我也不用不好意思了,从手提袋里挖出红包,塞到大伟手里。大伟没拒绝,眯缝着眼睛接过去,客气了两句,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小青年,可能是秘书。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和孩子都没来。建强操着家乡话说,大锅,就等你哩,快入座,开整!
在“大锅”或者“大哥”的称呼中,我被推上了主宾位置。上大学的时候,我在我们宿舍是老大,大伟在他们宿舍是老四,建强在他们宿舍是老六。在座的各位唯大伟马首是瞻。我心里很清楚,在这帮人当中,大伟是真正的老大。我坐主宾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现在是大学老师,大伟闺女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我们这所地方院校,在这样的场合,必须表现出对教师的尊重,对知识对文化的尊重。好歹我也是博士嘛,学历最高,博士后就不炫了,都是985名校。当然啦,大学本科我们都一个熊样,双非学校。他们需要我拿出大学老师的架势,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并且显示出学富五车的水平。学究一点,保守一点没关系,他们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跟老师交往,给你带不来什么好处,跟你形不成竞争关系,基本没什么公害。也许是个不错的摆设吧。
提到“大哥”,我就觉得有点不舒服。缘由在另一个来不了的同学郭春旺身上。郭春旺和我住一个宿舍,排行老二。刚才说了我是老大。在大学里的时候,他们就结成了一个圈子,类似拜了把子,年龄以郭春旺居长,便得了大哥的尊号。当着我的面,他们也经常称呼郭春旺为大哥。但我有我的规矩,喊郭春旺老二。绝没有骂人的意思,我们宿舍都喊他老二。本来郭春旺在另一个城市,跟我们不掺和,前年突然调动工作来我们这里。不久他觉得不适应,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郭春旺对我还算客气,一口一个大哥。我们宿舍老五也是他们拜把兄弟中的一员,当过班长,威望比较高,现在混得也挺好,也喊他老二。别人的事我就不管了,反正我坐在主宾上,副主宾应该是留给宣传部李伦的,他还在路上,下区县考察工作,正在往回赶。
席间没说多少上大学的事情,大都是谁谁在干什么,谁谁当了什么领导,谁谁差点出事儿了,以及微信、抖音盛传的新闻事件。大家都嘲笑谁谁是个傻逼,贪了几百万被抓了,有的跳楼了。不知怎么说起我们当地的那位副市长,自挂东南枝,好多年了。张洪才说,是你们师专毕业的。师专也就是我现在任教的学校前身。我说是,他是八七级的,我们的优秀校友,校史馆里他的照片还在那里挂着呢,这个跟我没关系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挂了。
晚来的李伦谈笑风生,知道的最多,讲起了这位副市长的许多故事,大学毕业后在职业学院当老师,然后干办公室主任,忽然发迹进了团市委,然后到某县任职,做了不少实事,把该县搞成了苗木之乡,然后干到了副市长,也弄到了某某名牌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学位。其实李伦最喜欢讲的段子是他们老家的一个野巴。关于这个野巴的系列故事,我已经听过好多次了,几乎每次酒桌上都拎出来,作为陈旧的笑料为大家助兴。
老贾喜欢和我坐一起,我坐了主宾,他就赶紧靠过来了。我俩都不善言谈。他在柴油机厂搞技术,对这样的圈子也比较怵头。我老婆和他是真正的同学,他们学一个专业。调进学校之前,我老婆在他们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当时就是请他帮忙进去的。我和我老婆上门答谢,才知道他其实是个有钱人。他老婆在另一所大学任教,她跟我们说自己赚的都是零花。这让我有点尴尬。老贾经常到东欧出差,年薪也有七位数。我有点后悔,当年我放弃了工科专业,改考文学硕士研究生,而后是文学博士研究生,结果混到了现在的地步。我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反面教材。老贾瘦得像根麻杆,文文拘拘的,像个大姑娘。他不怎么喝酒,一喝酒就脸红,又不经劝,一劝他就喝了。就冲这一点,这是个好人。
我最满意的还是上的这款酒。这个酒我是第一次喝,好像叫摘要还是提要或者题名。是一款升学宴用酒,黄色,方瓶。看我对这个酒有点钟情,自然资源管理局的刘鹏说这个酒不便宜,但与飞天比,口感差一点。他说,我地下室还有六七箱茅子呢。我不关心他的茅子,反正他也不会拿出来给我喝。我盯着他说话时的眼睛,脑海里想着我在农村老家还是个孩子时,屋檐下的小喇叭发出的一个尖利的声音:“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
喝酒的过程省略不讲。酒精浓缩了时间,也化解了尴尬。席间大家让我带一次酒。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了,嘴巴肯定没有他们利索。
派车送客的时候,我一摸手提袋,酒立马就有些醒了,因为摸到了钥匙,但没摸到银行卡。找遍了,也没找到。也不知道是抽了哪根筋,我竟然对大伟说,你给大哥看看我给你的红包,里面是不是有我的卡。刘鹏捣了我的肩膀一下说,你这家伙。大伟吩咐秘书,秘书找到了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的红包,当面折了折,又撑开口给我看,说没有卡。
我觉得自己的脸滚烫,好在没有顺手接过红包检查。我说,或许丢在出租车上了,明天再找吧。
稀里糊涂被人送到了小区门口。我说,这是咱的地盘。下车的时候,有人塞我怀里一个纸箱,让我搬着回家。
第二天醒来,小凯在吃龙眼,这才知道纸箱里装的是龙眼。我得处理几个事情,第一是找卡,第二是去小超市拿赔偿的鸡架。鸡架如愿以偿得到双倍,银行卡没找到。后来银行打来电话,说我的卡被吞了,让我去取。
我上网查了一下那款酒,京东价是两千多一瓶。后来我总是记不住这个酒的名字,但又念念不忘,每次都是在网上搜金榜题名的“题名”搜半天。为了写这篇小说,我在百度上搜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它。后来百度浏览页就不断地给我推送关于这款酒的广告了。也不问问我喝不喝得起。我算了算,连同我喝的那些酒,桌上的鲍鱼海参大龙虾,还有那一箱龙眼,回本还有一些距离。
过了不久,我又跳槽,调到另一所高校,到另一个城市工作了,为了我家老大转学的事情,怵着头皮,找大伟帮忙,孩子学校在他所在街道辖区。但现在他已经升任另一个区的副区长了。他说给问一下。很快,孩子学校的一位副校长给我打电话,说这就给你办好,你不用回来,我代你签字。我感谢大伟,要不是大伟,转学这事折腾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办利落。
另外,我家大璇子明年也要高考了。
【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