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峰顶仅有二百七十米,暴风雪即将来临……被迫中止攀登,后撤一千米,退到营地暂避……
……确切报告,联合登山队在海拔五千四百二十米的三号营地遭遇雪崩……不幸遇难,其中包括……
……为明天成功登顶摆酒,提前庆祝,没有人去想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如果有,那也是中间过程,影响不了大局……
断断续续嗤嗤啦啦的嘈杂声响,一档谈话节目的音频,在昏暗的车厢内像无处落脚的苍蝇东扎一头西扎一头胡乱兜着圈子。他打开那对肉质接收器,试图捕捉,但效果一般。暮色苍茫中,一辆涂满波点绿的大巴不紧不慢地奔跑,载着被睡神修普诺斯袭击的乘客。大部分人此行的目的地是所谓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这里他以前来过。他是过客,它是驿站。不过如此。他计划去的地方还要遥远一些。一想到必须卧趟近十个小时,继而辗转四五个小时,他就懊悔不已。以自己目前的身份或经济实力,完全可以选择更舒适的出行方式。他也并非过高估计了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二十年前生龙活虎,对付这些稀松平常。他需要尽快到达。时间和地点同等重要,太晚了,错过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在摇摇晃晃的长旅中,他做着摇摇晃晃的梦,梦见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床上,与一个说不清楚是谁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行苟且之事。他常常为类似的黄粱美梦感到羞愧。她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微笑,看不出饱含什么感情。他像混沌之中开天辟地的盘古,像在冬日温泉中打破休眠的青蛙,又像脚踩云霓衣袂飘举的飞天,空中漫步,自由自在。他极力去分辨对方的面庞,看到的却是许多变脸的叠影:初恋女友的,高中暗恋的梦中情人的,已婚研究生同学的,脸上长痘的小野鸡的,穿着花棉袄村姑般的网友的,酒量不赖的社科联副主席的,她的,等等。当大学第三年转专业过来一说话就脸红的男生出现时,大巴底盘一颤,他幡然而醒。随着持续的摇晃,他像摇篮中的婴儿又恍恍惚惚起来。
这一路风景佳美,大理,丽江,包括香格里拉,只是晚上没什么可看的。能睡过去求之不得,熬时间的滋味如同一剂中药汤,令人沮丧。大巴向前,记忆向后,仿佛倒带。行驶过程中,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或者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苦逼青年的时候。他想起了那次不愉快的旅行,手机和钱包不翼而飞,不得不找在当地工作的大学同学帮忙才渡过难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不敢大意,把手机揣好,不时触摸一下,将包挤在身体和车体之间。他对脏兮兮的车厢的信任度只有五成。由于惨烈事故频发,据说这种卧铺巴士已被明令禁止,尚在运营的即将退出只是时间问题。
若是有直达航班就便利多了。最好是在世界各地高高的山峰上建立机场,每年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发生。为什么不乘坐热气球呢?徒步攀登,挑战人类极限,或许有其意义吧,“因为山在那里”,或许没有,没有就是作死。地球上的各个国家应该联合起来,携手共进,应对来自外太空的灾难威胁,或者研究星际移民,而不是彼此仇视和对抗,发动战争,自相残杀。他胡思乱想着。旅途劳顿让他怀恋乘坐飞机时的高空状态。
刷着蓝色社会主义腰线的飞机,形似一条漂亮的剑鱼,跃上高远的云霄,在平流层穿行,平稳得如同飞矢不动。经济舱像填满颗粒的胶囊。商务舱只有三个人或者四个人。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穿着拖鞋,腿上盖着薄毛毯,手里拿着一份Chinadaily。暖洋洋的空姐软声细语,请他点餐,十五分钟之后送来。扭头向窗外窥望,起伏的云海若白雪皑皑,他跨越着群山之巅,与日月同辉,比夸父更为豪迈。他漫不经心地欣赏。那里算不算是人间,他不敢确定。面对类似神迹的自然造化,他无法展开想象。他不动声色地弯动嘴角,在心底里由衷赞叹,确实是美,美得像虚构的天宫。
……1989年10月,登山队沿着西北山脊首次向卡瓦格博峰发起挑战,终因无法逾越的冰川断层而停止,铩羽而归……一年以后……
他心不在焉了,眼神茫然,不能继续投入。他下意识地用手无力地触碰了一下手机,就像三十个小时以后窝在气味浑浊的大巴卧铺上,差不多不再想手机的事儿。自从舱门关闭的那一刻,空姐提醒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关闭通讯工具,等到做出最后提示,他才失望地关机。她现在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脑浆正在铺成一张白色宣纸,洇散着波谲云诡。
昆明有一个两天实则是一天半的会议正在等待着他。他倒并不是为此而着急。飞机落地,还没停稳,跟很多人一样,他迫不及待地开机。等信号恢复,收到了几条短信,打开微信,也有一些留言。他匆匆一瞥,除了带有广告嫌疑的提醒旅游安全的垃圾短信,内容都是问他什么时间到,到酒店没有,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见面请教,等等。没有她的。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骂着垃圾,垃圾短信,懒得回复。他想垃圾们应该能够理解,必须理解。
他上了一趟洗手间,拖着行李箱,走向出口。有人踮着脚尖挥动手臂,热情地呼喊。“王会长,王主编,王院长,王教授,王……汪汪……汪汪汪……”定睛一看,是会议承办单位云滇大学文化学院副院长刘方明。刘一溜小跑,过来帮他拉行李箱。行李箱半空,并不沉重,他也不愿意别人动自己的物品。他拒绝着,无奈还是被刘抢在手里,到了停车场,撂进了别克商务车的臀部。
到酒店大约半个小时车程,一路上刘话语殷勤。为了这次会议他们保持着联系,以前开会的时候也见过几次面。刘是比较活跃的一分子,会议在他们学校举办也是因为其积极争取。他表达着谢意,客气着,也跟着话头开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跟学术话题没有多少干系。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在大堂内,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故意,刘所在学院的领导马院长陪着协会的一个副会长、秘书长、副秘书长,还有几个老师,在会议报到处站着聊天,又像是在专门迎候他。圈子围起来,大家称兄道弟、嘘寒问暖、嘻嘻哈哈客气了一番。刘陪他到前台办理入住,那些个人物随即作鸟兽散了。
刘非要送他到房间。两个人说着话,快到所在楼层时他才注意到电梯里面招贴着一张旅游海报,两张图片拼接,上面是玉龙雪山,下面是蓝月谷。没来得及仔细看,电梯铃就响了。给他订的是套房,内外两大间,显然超出了单位报销标准。他明白怎么回事。刘说,来回所需花费我们全包,您只要来就行了。刘的意思,本来还要给他安排一次讲学,可以拿一笔丰厚的报酬,他以还有其他事、时间冲突为由谢绝了。送到门口,刘没进房间,临走时说让他好好小憩一下,晚上他们校长宴请专家学者。
他把行李箱往墙根一靠,脱掉外套,挂在衣橱里,换上拖鞋,先参观了一下房间,客厅、卧室、洗手间,感觉挺满意的。卧室床头挂着一幅山水画,外面客厅的书桌后面墙上则是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上善若水”四个字。歪歪扭扭,属于流行书风,落款有些糊了,不知道是谁写的。他懒得靠近去分辨印文。现在的这些所谓书法家,只会写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惠风和畅、宁静致远,滥得不能再滥。近些年来他也经常给别人题字。外出学习考察、讲学,参加各类活动,总是被强烈要求留下墨宝,为了应求应酬应景,他便在家里的地下室置办了书案,备齐了笔墨纸砚,勤奋练习起来。专攻隶书,如今写得有模有样,找他题字的人也多了起来。以为自己很大面子、死乞白赖、空手索字的人太多,他也只好写厚德载物、上善若水敷衍。
他想起了她的一个梗——
哥,这个人就是个流氓。她满脸臊红,气呼呼地说。在汽车城田老板那里,他就发现她面色异常,浑身不自在。出来之后,她终于憋不住了。何以见得?他问。她撇嘴斜眼不屑地说,你没看见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什么字吗?他有些奇了怪了,问是什么字让她又羞又恼,恼羞成怒。她伸出双手比划着说,这么大的一个“裸”字!裸,裸体的裸!他怔了一下,接着拊掌喷笑,快要岔气。没文化,下次不带你出来玩了,那是“裸”吗,那是“禅”!田老板信佛。她在手心里写着“裸”“禅”“裸”“禅”,脑子慢慢转过来,脸更红了。她不服气,恨恨地说,他老看我胸部。他瞥了她一眼悠悠地说,你长着嘛,还不允许别人看?你这才是禅。她跺着脚说,流氓,都是臭流氓!
他找出充电器,连接手机和电源,在贵妃椅上来了个葛优躺,给她打电话,没有通。
他走进卧室,趴在床上,洁白的被套散发着冷飕飕的气息。他伸展双臂,自头部向臀部分开,摸到了丝滑的床旗。这让他想起了她。她的身体仿佛一匹白练,养眼,顺滑,充满不屈的节操。他再也没有碰到过如此曼妙高贵的玉体。他抚摸着床旗,抚摸着她,搓揉着她。因为过分沉溺,她伸手制止了他。
……找到了!(从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欢呼)是一条胳膊,好像是左胳膊……
I just called to say I love you. I just called to say I love you.I just called……。他翻身跃起,小跑着到贵妃椅那里,拿起手机,瞅了一眼,没接。他一步步走回来,脱掉衣服,胡乱扔在地毯上,钻进了被窝。虽然被子和床单单调乏味,总是像医院病床一样令人不安,但他觉得还算舒适,至少是干燥的。在被子下面,他大施拳脚,同时使用头和屁股,前后左右四处探索,旋转躯体,蜷曲伸缩,摸到了各个边角。他用手在床单上摩擦,用脸摩擦,用肚皮摩擦,摩擦生热,甚至发烫,将要起火。这种怪异行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当住进高档酒店,他都会在大床上做游泳动作,像在海水里一样。他称这为干游。他认为,这套动作能够减轻疲乏,并让自己尽快熟悉这张床,毕竟它要陪他至少睡上一夜。这是对床的尊重,否则他也睡不着觉。
晚宴不好不去。刘方明发来了就餐地点。一般与会人员都是吃自助餐。走到前台,刘已经恭候多时,不仅等他,还有其他几位重要客人。
他走进了宴会厅,不早不晚。早来的纷纷起立,抢着过来跟他握手。他只好主动一些,转了一圈,直到被摁在了一个位子上。他坐在副主陪马院长左首,即三宾的位置。主陪是周副校长。刚才刘方明特别向他强调过,是他们的常务副校长,女的。周副校长左右分别蹲着两坨扶不起来的泥胎,协会原会长老苗,现任会长老黄,一个是主宾,一个是副主宾。他进来的时候,两位也站起来过,因此他们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泥胎,也是大活人。
自己是学术青椒的时候,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那时候他的资格只能做陪客,或者陪衬,叨陪末座,看人脸色行事,觉得尴尬,不好应对。如今游刃有余,尴尬的仍然是那些作陪的。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梦寐以求的著名学者,成了学术权威,成了大咖。论文写了上百篇,著作出了十几本,而且徒子徒孙的桃李满天下,有的学生出息得很好。他跳了一所高校,是一个二级学院的副院长,兼任学报主编(这是一个非常核心的杂志),前年评上了分量很重的什么江山学者,还是国家有关部委基金项目评委,担任着几个学会的副会长。荣誉如春风扑面一样涌来,应接不暇,当然待遇也优厚,自不待言。
宴会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进行。周副校长对马院长说,开幕式结束,你带几位领导和专家去西双版纳考察考察。马院长当即领命,说那里的妹子热情好客,主要是长得漂亮,能歌善舞,你要是喝上三碗米酒,她们就会大胆地跟你往前走,领回家都成。李副会长说,那还不麻烦了。张副会长说,你可以住上三天三夜。老苗说,能不能换个地方,那里去过好多次了,丽江古城啊,石林啊,那些个地方的妹妹嘛,都有一副好音——声道……,咳咳。牛副会长说,还是苗会长见多识广,有经验。黄会长说,近处看看就行,会议不能耽误,明天晚上的青年学术论坛我要参加。杨副会长说,明天能不能组织起来是个问题,很多人不想浪费这次免费旅游机会。老苗说,旅行观光也是学习嘛,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知行合一。
到了周副校长这样的厅级干部,官场中的女性,性别只剩下了生理结构上的差异。她们几乎无一例外,越来越男性化。且不说性格心理,首先体现在外貌特征上。头部是如此,浓妆艳抹不行,发式也要长短合宜;胸部和臀部不能过分突出,当然若是严重塌方,也要拿海绵或者硅胶垫一垫,保留作为女性的一些特点,使之成为社交及官场竞争优势。事实上,她们早已变成了中性人,或者中性物。与其相对照的是老苗这样的老头,反倒越来越像老太太。只见她或者他或者它,居上高坐,稳稳当当,言谈举止,恰到好处。遇到尴尬局面,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处惊不乱。TA一手端起酒杯,一手轻轻地拍着桌子说,去哪里都可以,来,再次感谢诸位领导和专家对我们学校、对文化学院以及对我个人的大力支持。
马院长给左右宾客夹了菜,又凑过身来低语,问他是不是有个学生在某省某部某处当处长。他点点头,纠正说是副处长。他不想再听马院长后面的话,根据经验,八九不离十的有什么事要有求于他,就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仿佛被另一边的人打断了一样。
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学生,老家就是那附近的,跟他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曾经邀请自己去玩,他没去。这次开会这个学生也来了,要和另一位同门见见导师。
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有人说这个时候是看雪山的最佳季节。又有人说,太危险了,听说每年都发生事故,出人命。周副校长没发表意见。马院长说,在当地人民群众眼中,那可是至高无上的神山,不能随便染指,大家要是喜欢,可以去看看,不可亵玩,但可以远观,也不虚此行。丁教授谈起了海明威《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山峰上那头风干了的豹子的隐喻。李副会长强调了登山的意义。张副会长说没球意思。
先是喝了一杯茅子,飞天,后来展开,大家都活跃起来。他不敢贪杯,象征性地加了一点,但是加着加着,又一杯落了肚。好在这种公务性质的应酬看着阵仗很大,波澜壮阔,气贯长虹,雨收云散得也很快,虎头蛇尾。何况周副校长原本是巾帼英雄。再者说,若非私密关系或紧要场合,TA不会恋战。
刘方明要送他回房间,他说不用,自己回去就行。他把刘推出电梯,电梯门在刘的挥手动作中缓缓关闭。“汪……汪汪……”他摇晃着身体,叫了两声。他的腿有些软,腰肢歪斜,就伸开胳膊按住了扶手,脑袋不由自主,像脖子上装着弹簧的哈巴狗摆件,频频点着。裱框的旅游海报正对着他的脸,他醉眼惺忪地端详着,也没看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几句破碎的歌声忽然从他的喉咙里窜出:“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玉龙雪山,闪耀着银光……。”
半躺在贵妃椅上,打开手机,又是好几条微信。他先给她发了一条语音,问她在哪里,什么时间到,是不是航班延误?他起身找热水壶,烧上水,打算泡点茶喝。回到客厅,他伸出胳膊拳头,在空中乱打一气,嘴里发出吼——吼——的伴奏。折腾了一会儿,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回来再次打开手机,收到了一条新微信。是一个叫李丽的人发来的,她是一所地方院校的青年教师。她问他在哪个房间,有没有时间,想向他请教几个学术问题。他摸了摸长了一天的胡子茬,沉吟片刻,手指轻动,发出房间号。
他刷了一个牙,嚼上了两粒口香糖。玩着手机,等待的间隙,刘打来电话,有点兴奋地说,大家没喝尽兴,他们领导安排好了,去酒吧街,进行第二场。他得摆摆谱了,推辞说有几个学生来参会,晚上要找自己聊聊,帮他们看看课题本子。刘说,一起来吧,喝酒、学术两不误。他说确实不太方便。刘说,什么时间结束,我们等您。他说,不好说,估计得好几个小时,太晚了。刘说,不要紧,过了十二点就第三场。他说,恐怕去不了。又说,对了,明天不要给我安排任何发言,我要出去会一个老朋友,这几天自由行动。刘似乎清醒了,说黄会长说要让您当一个时段的会议主持人。他说取消吧,换人。刘无奈地说,那好的,如果王主编需要车啊什么的,找人帮什么忙,尽管开口。他说好的。
以为李丽很快就会过来,但是十分钟过去了,第二个十分钟过去了,第三个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来。他感觉有点躁,有点乏。酒精在体内燃烧,虽然没到他的限量,脑袋已经涨大了一圈。半醉半醒之间抽了两棵烟,因为眼压高,眼睛不太舒服。他去洗手间,往洁白的浴缸里放水,打算待会儿好好泡个澡。打开电视,调台,想看看国际方面的新闻节目。电视上正在播放欧洲高山滑雪比赛,剪辑的慢镜头赏心悦目,让人心潮澎湃。
他那两个学生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其中一个发来微信,问什么时间骚扰他合适。既然是骚扰,还问什么合适不合适。以前的师生关系没有这么矛盾复杂,显得奇怪陌生。他回微信说,十点或者十点半之后再联系。
……莫瑞斯,出场非常迅疾,身手矫捷……可惜,出现了重大失误!空中翻转360度,一个侧滑,没有停好,险些滑出赛道,看评委给打多少分……
……近几年来,巡逻队已经成功劝返两百多名非法登山者,但是仍然不能阻止有人不顾当地禁令而企图偷偷上山,他们雇佣当地向导……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节奏像间谍发电报一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瞌睡。他摇了摇脑壳,慢慢起身,往垃圾桶里吐掉嘴里索然无味的口香糖,穿上拖鞋,来到门廊,打开门廊灯,拉开门。一阵不浓不淡的清馨香气迎面扑来,令人精神一振。这才是真正的先声夺人。他倒吸着如兰清气,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长发女子,笑吟吟的站在门口。
“王教授,您好,我是李丽。”
“李丽,请进。”他心下愉快,脸上却略显不悦,有意无意地说,“现在几点了?”
“抱歉,王教授,我来晚了,打扰您休息了。这次来开会的人非常多,听说有三百多号人,我被分流到附近的另一家酒店了。”
“应该尽量在一起,主办方有些考虑不周。”李丽转身把门带上,他看到她手里提着一个礼盒,便一边往前走一边摆着手说,“不要带东西,千万不要带东西。”
“家乡的茶叶,上好的普洱。”
“这个茶好。”他的脑际一闪,想起多少年前,进京跑项目,带着上万元一斤的普洱茶登门拜访一位老专家,老专家打开看了一眼,给扔出来了。他感叹于老专家出污泥而不染,高风亮节。一位中过项目的同学跟他说,送东西不好使,直接送这个——马内。得了真言的他把马内放在茶盒里,再次扣响老专家的门。老专家说,好,屡败屡战,锲而不舍,我就欣赏这种精神。收下了。
“您要是喝着好,我回头再给您寄。”
“不用了,不用了,茶很多,多到可以开店,喝不过来。”
“自己种的茶,老家有茶园。”
“哦,那你算是家里有矿了。”
“谈不上,我们那里种茶很普遍。”
“种茶比当老师好。”
“我是李丽,您还记得吧。”她在他的示意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环顾四周,刚要说话,看到他要去烧水,赶紧站起来,上前从他手里接过热水壶,“我来吧,我懂一点茶道。”
“茶道,好啊。只是没有茶具。”他松了手不知道放哪里,有点遗憾地说。
“您住的是总统套房,您是超级贵宾,应该有的。”
她烧上水,从小吧台那里找出了茶壶茶碗。“只能凑合了。酒店免费供应的茶叶也很好的。五星级酒店,都是茶商直供。闻起来还不错。”她打开小茶桶,鼻息靠近,扇动手掌,嗅了嗅。
她去洗手,发现浴缸正在放水。她喊:“水快满了!”又自言自语地说,“自动的,不用管。”
虽然茶具简陋,但李丽毫不懈怠,在茶几的茶盘上煞有介事地摆弄起了茶艺。她一边冲洗着茶具,一边说:“感谢王教授,上次帮忙发表了一篇文章。”
“哪篇文章?”
“题目是《莫言小说中的酒文化及其叙事功能研究》。”
“莫言,酒文化,题目倒是挺新颖。莫言的《红高粱》写往酒缸里撒尿,竟然酿出了美酒。很多人骂他胡说八道。尤其是莫言老家的一些地方官员,恨死他了,每次宴请客人都要解释说给他们喝的酒里没有掺尿。”
“莫言也是脑洞大开。”
“你这篇论文虽然发了,但我不是很满意。‘酒文化’太通俗太肤浅了,应该写‘酒神精神’,这才是莫言文学的精髓所在,这样写就上升到哲学高度了,自然而然学理性也就增强了。我怕你驾驭不了,而且这组稿子急着要发出来,所以没让你改。”
“感谢王教授指点,让您费心了。回头我再从‘酒神精神’角度考虑一下怎么写。”
“我们只是探讨。有些也不能生拉硬拽往上靠。”
“王教授说得有道理。没有这一篇文章,我这副教授职称还得再等等。现在发文章太难了。”
“恭喜李老师评上副教授。”
“特别感激王教授!”她给他倒茶,继续说,“对我们来说,评个职称难于上青天。”
“哪里都一样。”
“没办法。小破烂院校就是这样。竞争激烈。我们女人倒无所谓,主要精力耗在照顾家庭上,可惜埋没了许多年轻人才。”
“你就是年轻人才呀。”他说,“你结婚了吗?”
“王教授,人家小孩都上幼儿园了。”
“看不出来,看你不到三十。”
“三十好几了,眼看就奔四了。”她说,“去年为了评职称,搞得焦头烂额,婚姻关系还出现危机了。”
“怎么了?”
“正在闹分手。”
“哎呀,真是不容易。现在的科研严重跑偏,走向了歧途,出了大问题。”他嘬了一小口茶,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表一番议论,就像面对学生演讲一样,“以职称晋升作为导向,以发表论文多少作为评价标准,课题项目化生存,不仅不科学,而且不人道。学术界都堕落了,学者都异化了,教育也变味了。对吧?怎么办?我们要搞清楚,为什么要做学术?是为了评职称吗,是为了多发工资吗?我们忘了我们的学术初心了。对吧?学术关系国家命脉,这个话题比较大。对我们而言,往高了说,做学术是为了追求我们的理想,往低了说,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活得更累,更苦逼。你说对吧?学术也要讲情怀。什么是情怀?当然是一种情感所指,更多的是指成功人士的公益行为,而不是让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无私奉献,更不是故意坑人害人。”
“王教授所言极是。这些年,为了拼这个职称,要满足教学工作量,发够论文,申报省级以上课题项目,还要找找关系,上蹿下跳,放弃了好多生活乐趣。职称评上了,但在婚姻保卫战中输掉了,累得我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做教师不容易,做女教师更不容易,做高校女教师就更更不容易了。”
茶又烫好了。李丽翘着兰花指,重洗了茶碗,然后斟满,用柔白的玉手端起,像日本姑娘一样,颔首,轻递,仪态万方,有礼有节。他感觉自己方才这番谈吐配不上这么优雅的仪式。在她面前,那两杯酒没有什么力道了。她有些富态,应该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人家,锦衣玉食,像观音菩萨一样被供养起来,而且有求必应。求什么呢?大概是求子吧。它把一切都包括了,包括他人的非分之想,也在精神上得到了很好的满足。白富美……他想,她这一袭红裙,跪坐的姿势,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颇有日本艺伎的风味。前年他曾受邀去日本东京讲学,观摩过艺伎表演,至今回味无穷。
“腐败,堕落啊!”他接过茶,发出长吁短叹。
“有时候感到很迷茫。”
“感到迷茫,说明你还有追求。这是难免的。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在学术道路上也经常产生很多困惑,怀疑自己的能力,质疑研究的意义。”
“王教授现在取得了这么高的成就,还这么谦虚。您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但我只能高山仰止,须仰视才见,永远也赶不上了。”
“你们这一代受过较为完整的专业教育,以及较为科学的学术训练,无论是理论功底还是见识学养,比我们强。我们那时候半路出家的学者很多。有的不能说他不学无术,但是十分荒谬,昏聩不堪。分不清果戈里和莫里哀,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让-雅克·卢梭和亨利·卢梭,没有读过《圣经》的大有人在。”
“亨利……卢梭……”
“他们一个是思想家,一个是画家,没多大关系嘛!”
浴缸里的水大概加满了,自动停止了。
他说话比较多,李丽不断地点着头,附和着接话。中间她提到说今年想报一个教育部课题,请他指点迷津。虽然没看过她的本子,但是凭着做了多年通讯评委以及自己和他人成功的申报经验,他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提了几点建议。对于当前的课题申报,他也没有放过这个痛下针砭、发泄不满的机会。说完,他又觉得不太客观,有些偏激,怪酒劲还没下去。
谈到学校里的那些糟心事儿,层次太低,太没境界,他不是很感兴趣。又聊到论文发表经验上。李丽希望将来多发几篇文章,准备评教授时用。她说是不是自己的这个名字的原因,李丽,太通俗了,总是被拒稿,或者泥牛入海。他说,你还挺迷信,通俗名字也有它的好处,而且这个名字名副其实。她说不好不好,重名的太多,没有独特性,缺少创意,这是搞研究的大忌。他说那你换个笔名。她问他,换什么好呢?您帮我改个名字吧。他摇着脑袋说,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是必须的,依我看——什么嘉措,什么其格,什么尼玛,或者纳兰,或者扎西,都挺好,李丽其格,扎西李丽。
跟Lady Gaga有一拼。
是不是跟皇阿玛差不多?
德德玛级别的。
不是沙琪玛就行。
两个人相视而笑。
他说想当年还好,自己发表的文章绝大多数是自然投稿,现在大都是关系稿,看身份,看名气,有的还收高昂的版面费。不管是期刊还是高校,公器私用,利益交换,都在为自己谋福利。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说,有个刊物主编——我们认识——贪了上千万,房产十几套,情妇两位数,七八个私生子。“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经常和我坐在一起开会的温文尔雅的学者是个犯罪分子。简直是腐败,堕落啊!”他痛心疾首,拍着大腿说。“现在出席一些场合,吃饭,他妈的都是负担,说不定哪天哪一位就会出事。”
“王教授珍视自己的清誉,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
“人性啊,有时候犯错误是难免的。”
李丽说,她正在酝酿写一篇莫言与科幻小说之间关系的文章,等完成得差不多了,请他批评指正。他说,直接发我微信吧,到时候我看看。李丽又说,她的同事也研究莫言,同样苦于发表难,曾说要写一篇题为《相对论视野中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方法论的莫言小说宇宙观研究》。他说,让她写,看看能写出什么,一个莫言就把你们搞魔怔了。又说,从莫言头上薅一根头发,化验化验,也能写篇论文吧?李丽说,他肯定是不让薅的,毕竟也没几根了,再说咱也没有接近他的的机会呀。他说,我倒是跟他吃过几次饭,下次要一根给你。李丽喷笑,说王教授您还是赏我一根您的头发吧,我研究研究,发篇核心论文。他说,我的头发没价值,写不成论文。李丽说,我收藏了。他说,我的发量也“多乎哉不多也”了,到这个年纪,头上不长毛,其他地方却在疯长。
茶喝了七八通,再好的茶也没滋没味了。这样谈了一会儿,他一翻手机,发现他们聊了快一个小时了。期间李丽的手机响了一次,拒接了,设置了静音。接下来李丽也觉得没什么学术话题可谈,就没话找话说:“王教授,您一个人睡这套房,真是太浪费了。”说完觉得不妥,又说,“一定睡得很舒服。”
他说:“没办法,他们说没有房间了,只好这样了。古人云: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就是睡个觉,房大房小,床宽床窄,没什么大的差别,重要的是内心安稳。”
“嗯,内心安稳。”李丽重复说。
她又要泡一壶。他伸手制止,说:“今天先喝这些,到此为止。我还约了学生,一会儿要来。再说了,喝多了就睡不着觉啦!”
她犹豫了两秒钟,说道:“要不,我在这里旁听吧,也想聆听您的教诲。”
他叹了口气说:“不方便,是我的几个多年未见的老学生。请你理解。”
她眼睛一亮,随即说:“那是,那是。我有个进修计划,学校也同意了,现在向王教授汇报一下,明年我想做博士后,请王教授引荐引荐。如果您能亲自带我,那就更加荣幸之至了。”
“这个要看博管办和学校发布的招录通知,我也不是每年都招,因为想带的老师多,名额又有限,也有些竞争。我只是一个副院长,说了还不算。到时候看看机会吧。”
李丽的脸像向日葵一样,几乎要发光发热,赶紧弯腰鞠躬,露齿而笑:“好,我热切期盼着能够拜到王教授门下。”
临走的时候,他拖里拖拉地跟着,李丽说留步留步,不用送不用送。在门口走廊,她突然一个大转身,伸开双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脸贴到了他的胸膛上。“王老师,您把我收了吧!”他吓了一跳,愣住了,想推开她,又觉得太生硬,只得顺从其美,伸出胳膊轻轻地将她圈住,在她背后拍了拍,像劝慰难过的女朋友一样。他觉得这样比较礼貌。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他松开了双手,她也不得不松开双手。她对他恰如其分的反应感到很满意。
李丽轻快地说:“王教授,导师,我走啦,拜拜!”
他说:“好。”
杨永华和吴翠翠是自己的学生,他当然要见他们。小杨是从山西跑过来的,说没给老师带东西,已经给您发了快递,不用劳烦您拎来拎去,费劲。他说,还是你理解我,可是每次都有人这么干,非要送这送那,出个差回来大包小提拎的,搞得我像个傻叉。他说,一开始我还带着,带不了就发个快递,后来学乖了,不带了,干脆送人,送学生。三瓜俩枣的,又不值钱。他说,书太沉了,有没有价值另说,每次开会都收到一大堆,我也没法带,大都放酒店里不要了,酒店打电话给我,说我落下了东西,要不要给寄过去,我说那些是垃圾,留给你们卖废纸吧。真是作恶,破坏环境,浪费森林,犯罪。你们千万不要学他们,要有经典意识,一出手就是精品,就是代表作。
小吴问他这几天有什么安排,需不需要陪着四处走一走。他说自己有事,单独行动。又谈到报课题的事,小吴有些意见,说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都中过了,就她目前还是个零蛋,无论如何王老师也要拉自己一把。他说这不是难事,如果本子到我手里就跑不了了,即使我帮不上忙,你贾师兄不是在社科院吗,还不好弄?小吴说,别提他了,他现在比您还忙呢,他都不怎么搭理我。他说起自己的几个争气的学生,都是在什么一级协会和部委下面司局,或者省市政府机关工作的。两人后悔地说早知如此,真不如考个公务员。他说,这可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毕业后留下来也不至于这样,非要回老家,现在你们争的是市级资源,在省城争的是省级资源,进京争的是国家级资源,起点不一样,层次不一样,没有好的学案关系,头脑再不灵光,想出人头地真比登天还难。
两人走的时候,已经近十二点。刘方明没有再打电话来,他也不想参加第三场。那都是他年轻时候玩剩下的,没意思。他觉得很累,不想泡澡了,他怕泡澡的时候万一睡着,淹死了没人知道。他简单地冲个淋浴,然后上床。在床上,他翻着微信,又看了看微博,浏览百度推广的文章和小视频。
早餐的时候,电视上的一个纪录片正在播放当年山难幸存者的访谈。日本人的讲话都有中文配音。
……七年后,我们回到了这个地方,再次遭遇挫折。我们决定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会议还是老样子,多少年了,都是程式化的。开到一半,就溜掉了好多人。尤其是在偏远的旅游胜地开会,这些人模狗样的学者大都是借机出来看景。
通过手机地图查看了线路,同时也询问了一下酒店前台,他打算简短的午休之后退房,到长途汽车站坐车,去那个说不上多么期待也并非明确想要拒绝的地方。
在车站,有人劝他先到迪庆,休息一下再去德钦。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所以就在路上了。到了迪庆香格里拉,已是午夜,住的是快捷酒店,他想起了在大城市多次住过的香格里拉大酒店,那种感觉才是成功人士该拥有的。谁不想过得好一点。多少年前自己尚在碌碌奔波的时候,住快捷酒店居多。即使现在外出,不能报销的话,也时常住一住。他办了一张会员卡,多年累积成了铂金贵宾。积分也在上涨,他换购过小狗牌烤面包机和大老板牌行李箱。
如果入住得早,会有一两个电话打来,问要不要按摩服务。受限于酒店档次,一般不会问你喜欢泰式、日式、韩式还是港式,本地姑娘、南方姑娘、东北姑娘还是俄罗斯姑娘。这些在大酒店才有供应,价位也是天壤之别。有时候会从底下门缝钻进几张花花绿绿的名片,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也有时候,直接别在门内的把手上了,进了房间才能看到。
他不想对过去的这些经历做出回忆。尽管有时候他也会躺在黑夜里默默地数一数,包括自己喜欢过的在内,到底碰过多少。还没上两位数,就颠来倒去搞不清了。因此,他对《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的主人公佩服得五体投地。
躺在窄小的酒店房间里的单人床上,床垫里有几个弹簧顶着他的肋骨,有的部位已经严重塌方。他没有进行干游,他觉得自己肉身沉重,脑袋也沉甸甸的,像灌满了水泥。他给手机充上电,打开微信,翻看与她的聊天记录。
信息不多,最早是半年前的。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他刚午休起来,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怕是快递,马上接了。那边说,你猜我是谁。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虽然已经小二十年未见面。他进了洗手间,褪了裤子,坐在马桶上假装小解。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在家里他已经不站着小解了。他说,是你。她说,是我。她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的吗?他说,不知道。她说,是岳鹏他们告诉我的,你们几个不是铁哥们嘛,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的,当年在报社号称四大金刚钻,糟蹋了多少良家妇女?如实招来!你别胡扯!他说,我和岳鹏这些年也不怎么联络了。她说,你早就搬家了。他承认说是。接着他发起反攻,问她现在做什么。她说现在是家庭主妇,不过孩子上小学了,保姆带着,自己没啥事,就是喜欢到处玩,旅游。他说,这是你的专业。他指的是当年在报纸副刊的时候,她负责过旅游版面。那时候他做新闻记者,后来不大愿意提这段经历,因为有人会嘲讽自己是小报记者,哪怕当面不说,心里也这么认为。她回道,那能叫旅游吗?东南亚,日本、韩国都去腻了,去年去了俄罗斯,去俄罗斯一定要去美术博物馆,前几天刚从奥地利回来,看了阿尔卑斯山,真是漂亮。又说,国内也看过几处雪山,玉龙,哈巴,贡嘎,四姑娘山,还去过喜马拉雅山,在尼泊尔那边的营地帐篷住了一夜,太刺激太疯狂了。你真是野啊,他说,一个人不安全。她说,一个人怎么能行,有个驴友团。
她吧嗒着嘴巴,好像在舔舐冰激凌。她好这口。她说,不说这个了,你成了大学教授、博士导师了,著名专家,这委员那代表,混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他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说,我瞧不起那些混得不好的,好歹你去了省城,也算是半个成功人士了。他笑了,说我连半个都不算。我说你算你就算。她一向高傲,虽然除了那个地方夸张也没什么骄人之处。无关紧要地聊了几句,她说,好了好了,没工夫扯淡,这是我电话,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就联系吧,特别是去好玩的地方,别忘了告诉我。
她急着要挂电话,“裸禅”的那个梗他还没来得及提,也不知道现在合适不合适了。加你微信吧,他说。可以,不过我不怎么用微信,都是一些无聊的人在炫富,假装幸福,简直瞎耽误工夫,不如出去玩玩,你就直接打电话吧,层次低的人才用微信。
他吃了一鳖。加了微信,发了一个笑脸给她,她也没回。中间她转了一条别墅庭院设计的文章给他,打开看了看,像是变相广告,卖房子的。直到半个月前,他发微信说要去云南开会,顺便到周边玩玩。过了大半天,才收到回复,说云南玩遍了,梅里雪山还没去过,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国内想去的地方没几个了。他那颗濒死的心蠢蠢欲动起来,立刻说,我们一起去吧。她回复说,可以呀,正好想去朝圣。她也不嫌用微信层次低了,嗖嗖地发文字。接着批评了国内雪山的诸般不好,又提到了奥地利或者匈牙利,提到阿尔卑斯山,还扯到加拿大威斯勒黑梳山还是什么滑雪场,越扯越远。阿尔卑斯奶糖他吃过。她说欧洲的那些著名景点也去打过卡,没多大意思,不如找个昼短夜长的北欧小国住上半年,波罗的海的波兰沿岸是有名的琥珀蜜蜡盛产地,品质纯正,在那边做生意的朋友给她寄过几块,你要的话我给你联系,给你打个折扣,包你满意,我觉得你不太喜欢,要不就绿松石、南红、九眼天珠,李连杰和马云都戴,哦,对不起啊,我忘了,你买不起。
波兰去不了,他也不喜欢戴那些累赘玩意儿,尽管也有人送过他南红、紫檀和砗磲手串,他觉得还是约她去那个陌生的梅里雪山或者美丽雪山,比较现实。她说她尽可能从济南机场出发,票不用他订,只把他的订票信息发过来就好了。
过了几天,他把会议承办方发来的航班信息转给她。她回复说,好的。
前天下午,他给她发短信,问她准备的怎么样了。她回复说,OK,无需担心,机场见。他还收到了她发来的一篇微信文章,文章里说,梅里雪山脚下有个叫雨崩的村落,那里有家民宿酒店,能看到梅里雪山最高峰卡瓦格博峰,幸运的话还能观赏到最为壮美的景观——日照金山。他问她订好机票了吗。她说你不用管了,你只负责陪我前去就行。
到了机场,他发微信不回,发短信不回,打电话关机,在候机楼左顾右盼,坐立不安,也没看到她。他只好独自登机。在飞机上,他去机尾上洗手间,来来回回扫视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疑似她的影子。是多年未见,女大十八变,还是整容不认识了,还是怎么的。他想,也可能没订这个航班,也可能是误了航班,因为他看到有几个座位空着。他不敢想,她在耍他。她确实是狠了点。不管怎么着,他还得去开会,她去不去,对自己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他仍然抱有幻想,考虑到她的思维言行异于常人,他愿意冒个险,或者是鬼使神差,决定走一趟。或许她已经到了那个叫雨崩或者雪崩的地方的民宿住下,看着雪山,呷着咖啡,在等候自己了呢。是的,她有点高冷,有时候像雪山一样,但疯狂起来犹如一头雪豹逮住了猎物。
他和她单独在一起并且荒唐,只有两次。他记忆犹新,曾经长久回味。第一次是在车上,很不尽兴,让他有点自卑。那是他的第一辆车,贷款买的,捷达,手动挡。现在白送给他一辆手动挡宝马估计也不会开。十八年前,夏利都算是奢侈品。她在格子间用工作QQ跟他说,下了夜班带我去兜风吧。他毫不犹豫地说,愿意效劳。十点之后,他在停车场等她。他的心在跳舞。暮春,已经不冷,空气中弥散着放浪的味道,像是一种药。驱车二十分钟来到郊区,到了一处断头路,车子停下来。她把他的手从她的大腿上拿下来,换到后排座位,对他说,来吧,试试你的火力怎么样。
他到县里采访,电视台的朋友老吕说,带你去吃鸡,喝自酿啤酒。那是两个地级市的交界,有一条公路穿过,两边林立着许多挂着炒鸡招牌的按摩店,或者洗头房。七八个姑娘站一排,让他先点。月朦胧,鸟朦胧,雾里看花,帘卷海棠红,看不太清。他有些扭捏。老吕说,就别装正经了。他喜欢小巧的。有位女同事曾经问过他,你喜欢胖的还是瘦的。他说丰满的。她说,你还是不懂。老吕是老油子,说不用挑,就第一个。第一个人高马大,像个骆驼。小姑娘身体干瘪,骨瘦如柴,脸上长满了疙瘩,扑着厚粉。他有些后悔。她说,哥,你带我去看看病吧。换了两个第六感,都戴不上,彻底当了逃兵。他感觉自己从来没行过。还没结婚,就他妈报废了。她说我手活不错,手上不长疙瘩,要不……,得加一百块钱。他说,到此为止,这一百块钱算小费。
他对她说:你是神女。她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
第二次,是在她租住的宿舍。这一次很惨,脖子上留下了好几处血印,吓得他上班时灰溜溜的,遮遮掩掩,也没敢去找女朋友。他觉得她像吸血鬼一样。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再有。她像出水芙蓉,像新织的丝绸,像电鳗,噼里啪啦起电冒火。他发了工资,拿出一半,一千块钱,给她,说给你买身衣服吧。她面露鄙夷,说才一千块钱,买什么衣服,老娘能穿一千块钱的衣服?那你要多少?他问。我要你的钱?她说,你看我差钱吗?又说,你知道吗,女人的身体是用来救命的。到现在他也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觉得自己亏欠于她,那时候她还是个实习生,之后很快就成为广告业务骨干了。
他想,现在自己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她也小四十了,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托尔斯泰有篇小说叫《克莱采奏鸣曲》,记得里面说,肉体上的放纵不算放荡,假如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不负责任,或者进行道义上的补偿,才是真的放荡。
……灾难封锁在深深的记忆褶皱里,但是一次雪崩之后,山下的人们看到了颜色鲜艳的部分尸骸和遗物,人们原以为他们会永远埋藏在那里,但是雪山还是不能包容,迟早会将他们慢慢送还……
在快捷酒店里,凌晨的三四个小时,都在回忆过往。他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下体,拿捏着里面的软骨。他战胜了那个自己,决定忍一忍,因为顺利的话,今天中午或者下午就能到达雪山脚下的民宿了,而且最大可能可以见到她了。“女人的身体是用来救命的。”言犹在耳。翻来覆去没休息好,缺少睡眠,他还是打起精神,去赶下一趟长途汽车。
车上人不多,不到一半,都是一人占两个位子,互不干涉,还可以半躺下来休息。他的座位本来在前面第二排,有一个中年妇女过来问他,是否愿意跟她换换,她晕车,想吐。于是他就坐在了倒数第二排,一个人靠窗。在瞌睡和颠簸中,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在他身上摸索。他确定这不是自己的手。他睁开眼睛盯着对方问,你想干什么?对方说,不干什么,你把嘴给我闭上。他摸了摸,发觉手机和平板电脑还在。那人把手伸向了另一个人。他侧过脸去。
下了车,他检查自己的口袋,发现三千块钱没了。擦擦!他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头部和脊背忽的一下冒出了冷汗,心想怕是要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他大呼不妙。钱没了就没了,破财免灾,如果身份证、钥匙、银行卡等物品丢了,麻烦可就大了。他责怪自己大意,防不胜防,还是失算了。再一摸别的口袋,硬硬的还在。他放下心来,脸色好看多了。他冲着远去的大巴深情地望了一眼,向那个职业道德高尚的小贼致以崇高敬意。
我们这位平时很有身份十分体面的大教授,就这样有点狼狈不堪地到了德钦,像个失足少女。听说如果到了德钦,一下车就看到雪山,意味着会有好运降临。桃花运还是财运,不知道。他没看到,他感觉那些有山的地方云雾缭绕,好像没有山一样。他曾经想象这里是一个雪国,像川端康成笔下写的,没想到也是很普通的小县城。
他加紧行程,打听那个叫雨崩或者雪崩的地方,雇了一辆黑出租,三个人拼车,一人三百块钱,绕来绕去,总算把他带到。此时他真正置身于大山里了。到了之后才知道,雨崩这个地方有好几十家民宿酒店,他不知道该住哪一家。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来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娇气了,他决定挨家挨户地打听,拖着行李箱,像一个乞讨的叫花子,问有没有一个叫柏丽雯的女士住在这里,或者预定过房间。做这件事花了近两个小时,结果是没有。他骂自己愚蠢,有些意料之中。
天色将晚,他只好先住下来,在一家看着比较大的民宿。他相信比较大的会比较靠谱。接待他的是一个头戴软塌塌的蓝灰色八角帽的青年。如果他再戴一副复古圆框小眼镜,会更文雅一些,叼一个烟斗更有范儿。他让八角帽给他最好的房间,能够通过落地窗看到最高峰。八角帽说,我早就为你考虑到了。他办理住宿手续。八角帽说,你正好赶上了饭点。他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八角帽说,那要看我老婆的心情。
傍晚西天的落日余晖挥洒在雪山之上,金碧辉煌。这还不是日照金山的奇景。而且这个地方看不到全景,只能看到那座最高峰的局部,好在是上半身。他坐在半落地玻璃窗前欣赏着,直到黑色的大幕盖过峰顶。整个晚上,他可以仰望浩渺的天宇,观察斗转星移。他心里空落落的,凄清无比。
晚饭是简单的自助,没有几个人吃。看来八角帽老婆的心情不怎么好。用过饭后,他走出来。八角帽说,你怎么也要多穿一件外套。他问,很冷吗?八角帽说,你感觉呢?并叮嘱他,别走太远,当然你也走不远。
他来到了雪山脚下的黑夜里,或者黑夜里的雪山脚下,就像是面对着打开的冰柜。他向着雪山走去,走了几百步再也无法分辨道路。虽然靠近了一些,但他知道,从他这里到山峰的距离如同山峰呼应银河。他徘徊着,他想吟哦:“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短信响了一下,如此清晰。他摸出冰冷的手机,打开,内容是:“感谢您,亲爱的导师,您是我的皇阿玛,我是您的沙琪玛。”这就有点肉麻且过分了。抬头遥望,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不在乎能否得到回复。在房间里,他脱掉衣服,哆哆嗦嗦地走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他又想起了八角帽的老婆。他拉开窗帘,在床上倚着两个叠起来的枕头,望着泛蓝的雪山上的星空。那是无边的穹庐,除了数不尽的星辰,纯净的通透的黑暗让人无法发挥想象力。他像一只中了枪的鸟儿,挣扎着跌落。他感觉自己很难彻底安静下来。他溜下了床,坐在窗下的布艺沙发上,玻璃茶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支干枯的玫瑰花。给她打电话,还是关机。他叹息了一声。他问大山,自己是继续怀着希望等下去呢,还是承认已经绝望。他无法超脱,他就是为此而来的。他站起来,束了束浴袍,透过大玻璃窗,看着黑黢黢的雪山,它们肯定是白色的,不管是在白天还是晚上。那是卡瓦博格峰,还是卡瓦格博峰,或者是卡格瓦博峰……
没有浪漫的流星雨,也没有一颗流星。面对着神秘的夜空,面对着黑色的山体,面对着玻璃窗,他弯下腰来,拱手作揖,拜了两拜,然后慢慢地跪下来,趴俯在地,久久没有起来。
他想干游,但胳膊腿儿跟僵了一般,关节酸痛,只好作罢。但没想到这天晚上睡得挺好,早上一觉醒来,觉得有点小冷,尽管裹着厚厚的棉被。他掐了自己一把,疼。他想着,在梦里也会有痛感的,用掐自己或者咬自己的方法判断是不是做梦,实乃自欺欺人。做不做梦的,有什么要紧。他戴上眼镜,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的山脉。他伸出手,描画着山脉的轮廓,凌厉的山峰,像心电图。他的肚皮没有鼓起来,大腿、胳膊和前胸的肉开始松弛,红色褐色的斑点也多了起来。他常常觉得自己疲惫乏力,头疼耳鸣,怀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体检的时候,除了有点脂肪肝,转氨酶高一点,没什么大碍。医生说是缺乏运动所致。他还是不放心。想起早年拼得过猛,经常熬夜,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说不定真有走过场的体检检查不出来的毛病,还可能是绝症。一个喜欢养生的朋友说,你不是有病,你只是老了。他无法阻止自己老去。他向后理了理头发,地中海不可避免,十年前就这样了。他现在的心理健康确实值得同情。他冷静下来,想一想下一步该干什么。继续等下去,还是自己玩自己的,或者尽快离开。如何行动。他不知道。他想,她应该有四十岁了吧,应该有了。他又想起了那个脸上甚至身上长满疙瘩的小野鸡。她现在也快要四十岁了吧,或者三十五左右。再过十年,李丽也到自己这把年纪了。那位社科联副主席,调任下面的一个县级市副书记,听说已经严重违纪,被双规了。她的胸部虽然不大,但是硬挺得像两个铅球,很有分量,抡起来能把他这颗脆弱的脑壳砸扁。想到这里,他有些开心,差点笑出猪叫声。
他到餐厅吃早餐,咀嚼着八角帽老婆的心情。前台那里,八角帽问他,你想怎么玩?他问,能怎么玩,就是看看吧,还能爬吗?八角帽说,不爬最好了。他问,怎么了。八角帽说,你连身装备都没有,怎么爬?再说山上十分凶险。八角帽在一个录放机一样的盒子上摁了一下,放出了声音,内容是介绍这座雪山,并讲述三十年前那场恐怖的登山灾难。
八角帽插话说,自那之后,地方出台立法,禁止攀登这座神山,以免遭到诅咒。
盒子开始播报立法经过。他问,不爬山还有意思吗,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八角帽说,越是禁止越是充满诱惑。他没说什么,他知道这是“禁果效应”。八角帽说,每年都会有冒险的人,他们个个都是他妈的人才。一七年的时候,有个越南的登山爱好者,在县城里住了三个月,乔装打扮,来这里考察,伺机寻找上山路线,最终没有逃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硬是把他给挖了出来,驱逐出县境了。他说,有什么用,这个人是个笨伯,一个人直接上去不行吗?八角帽说,没人带路是上不去的,你是说爬哪算哪,死哪算哪吗?你想去吗?装备的事,我可以给你提供,可以买,也可以租。
他问,这一套下来多少钱。八角帽说,我给你带路,只能到海拔4000米的地方,一共一万多块钱吧,你也不是缺钱的人。他说,这个地方是3000米吧。八角帽说,是的,你可别小瞧这1000米,到了上面,100米、10米、1米,都是一个又一个极限,接近峰顶,死亡率百分之三百。越往上走,难度越大,当然看到的风景也大为不同。他说,你说的对,简直就像人生哲理。八角帽说,开玩笑,带你上去也算犯法的,等你下来,早有警察候着您啦。他说,你这是害我吗?八角帽笑起来,看起来你也不像是要登山的。他也报以微笑。
那就转山吧,像他们一样。八角帽指着坐在房间一角的三四个穿着橙色、浅绿色冲锋衣的人说。他们似乎在等人。八角帽说,如果只是看看,倒真没必要来雨崩村,明永村或者飞来寺都好,观景台的位置比这里好,但也要收费。他说,你算是有良心的商家。八角帽说,你不是已经来了么。他说,我就随便看看吧。八角帽说,单纯看看,也没什么好玩的,无聊死了,你什么时间走?他说,看看吧,也许下午,也许接着走,也许再住一晚上。
你是在等人吗?
我是在等人,但没有等到。
你是山东人。八角帽说,你的身份证上写着,山东是不是也有很多山?像泰山,山上有雪吗?你约的人可是本地的?
他说,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可真是缺德。
他说,是朋友。
缺德。八角帽重复道。
他回房间,心里无着落,盘算着出去走一走,再看看雪山。反正上不去,看看也行。如果不是亲自来,看看图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如此,良辰美景,成功荣耀,未必亲身经历,过过眼听听声也就够了。每个人只能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她的胴体横亘在窗外,如在高空中飞机上所见。她引起了多少人的觊觎。人世间的龌龊在她面前不值一提。也许这是假象。
他坐在外表还算好看、内里已经失去弹性的布艺沙发里,给岳鹏打电话。当年岳鹏是新闻总监,自己的上司,好兄弟。先互相问候,好像都挺好的,多少年如一日,基本没变。数点老同事,到小柏。岳鹏说,她呀,听说找了一个大款,身家上亿的企业老总。怎么,你们还有联系?对了,她给我打过电话,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快两年了吧,没跟你联系?联系上了吗?他说,没再联系。
给陈海打电话,陈海就是跟自己关系好到一起扛过枪的那个家伙。陈海说,她啊,你怎么想起她来,哎呀,听说已经进去了。他问怎么回事?陈海说,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什么经济犯罪。他问多久了,现在出来了么?陈海说,两年前?一年前?确切时间我不清楚,我跟她没来往,我是听别人议论的,怎么,你跟她还有一腿吗?他说,我跟她有好几腿呢。
他打开行李箱,套上了能套上的衣服,打算出去转一转。算不上转山,转山是辛苦的跋涉,是富有挑战性的户外运动。他只是稍微走远点,散散步。他想溜一圈回来,收拾一下就下山,到最近的能尽快回去的机场。
那几个转山的人不见了,可能转山去了。
在前台那里,八角帽说,今天雪山巡逻队又发现了一部分,你知道是哪一部分吗?
他想起了在昆明酒店里听到的声音。他想说是一条胳膊,左胳膊。但他没说。他问,让我猜吗?
八角帽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嘴一撇说,随便,就当是个游戏。
他苦笑一下说,有没有奖?
八角帽有点发狠地说,奖个锤子。
他说,不猜了那我。
八角帽的表情比他还失望,说道,没劲。今天你想去哪里?
他喃喃地说,梅里雪山……
八角帽说,其实,确切地说,你看到的不是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是太子雪山主峰,人们将两者混淆已经很多年了。当然,也不能算你错。就是个名字,山还是那座山。
从学术上讲,这是一个名实关系问题。八角帽不懂学术。没必要跟他探讨。他抿着嘴咧了一下,表示宽容。他又不想出去了,抱着胳膊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触手可及大而无当的山体。八角帽端着一个绿色搪瓷茶缸走出来,把有些发黑的残渣剩滓泼在了门外的石沟里。
【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