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是第三天,他来无济于事,不过令人高兴的是,他带来了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尚且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大概跟我差不多英俊。因为父亲说,你俩真像是一个模具倒出来的。父亲对儿子的颜值胸有成竹,隔着那个东西在我头上拍了两下,其满意程度如同古董贩子向买家展示一件以假乱真的瓷器。我晃了晃脑袋,连同那个笨重的东西,无力地抬了抬手,表达我的不情愿。我想我这位仁兄绝不像我现在的外表。
现在的我真是既无辜又罪过,既高级又恶心。孙家花园的管理人员说,这件东西乃用百分之百赤金经过复杂工艺由官办制造局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货真价实。我巴不得他们所言属实,这样就不必过于蒙羞,反而是一种值得吹嘘的荣耀。可惜在现场即被一心明眼亮的围观群众揭穿,管理人员这才承认其材质是铜的。尽管如此,作为文物,研究价值不可估量,两百多年的历史姑且不论,关键是李鸿章使用过。
我想骂,又想哭,更想吐,但是我不能。挺住,兄弟。失而复得的兄弟同情地对我说。提到李鸿章的名字,我首先想到的是汉奸卖国贼,奇耻大辱的马关条约,甲午战争,阴险狡诈的慈禧太后,懦弱无能的光绪皇帝……,然后想到的是从中堂大人嘴中咳出的一口口剪不断理还乱黏黏糊糊颤颤悠悠有点咸有点甜白里透红红里透黑黑里透青的浓痰。其实我对他还是有一些好感的。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能单线思维,不能像个棒槌。
乖乖也乎哉!
这事儿怪谁呢?于涵,你妹妹的。于涵是我的同事,DM杂志房地产版面主编,我是汽车版面主编,都是光杆司令,采、编、广告合一。怎么好听怎么叫呗。我曾经认为他犹如市府门前两边的石狮子一般高大、稳重和可靠。但是我错了。几天前我们杂志从北京请来了一位非常著名的营销管理专家,给客户和潜在客户——当地的企业老板授课。如果你经常乘坐飞机,会在登机口附近的畅销读物售卖店液晶屏幕上看到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天花乱坠的风采。这种人一般都自称国学大师。我和我们总编在清华大学听过他的公开课,专程登门拜访过他。此次来做了几场演讲,反响很好,一张票三百八十八,陪同就餐的话一千零八十八,名额有限,供不应求。完了给我们上了一堂感恩课,免费赠送,就是教我们学会如何感动。我们感恩父母,感恩兄弟姐妹,感恩朋友,感恩同事,感恩领导,感恩竞争对手,感恩陌生人,感恩这个世界。我们不分性别不分年龄彼此相拥,倾诉着,歉疚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或者假装感动得稀里哗啦。长期以来对我图谋不轨的总编逮住我,贴着耳根对我说,今年八十万的广告任务如果完不成不仅提成一分没有还要倒扣我工资。我眼泪汪汪,使劲搂了她几把,勒得她像一只咯咯喘气的惨叫鸡。
总编让我和于涵陪大师到近处几个景点逛逛。鼎盛时期孙家花园的房屋多达五百多间,鳞次栉比,现在还剩三分之一不到。大师一边参观一边感叹。园中西侧有一处不起眼的厢房,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出京避难,旅居青岛,曾来此下榻。大师欣赏着墙上的一幅狂草书法,磕磕绊绊吟哦不已,不住点着他的光头。光头给人很厉害的感觉。我不会欣赏书法。于涵跟着点了几下头,见大师迟迟不肯离开,觉得没意思,扭头看别的去了。北边墙根摆放着一张老旧条案,案上陈列着几件文房四宝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帽筒,旁边立着一个口沿被游客摸得光滑发亮的金属器皿。器皿估计得有半米多高,鼓着肚子,上下往里收束,外面是素的,没字没画。我想这个适合我,说不上好奇,就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岂料刚把头探上去,就被人摁里面了。
应该是于涵,绝对不是大师,更不会是鬼。于涵也没料想把我脑袋摁进去拔出不来了。我相信他只是一时兴起,恶作剧,没别的意思,就像结婚典礼上,新郎新娘夫妻对拜,被人掐脖子按脑袋,两头轰然相抵,撞出了血包,纯属无心之过。
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我怨艾不已。虽然并不觉得疼痛,但这样的处境于我而言更为不利。不瞒您说,我自小就有幽闭恐惧症,玩不了在管状物,或衣橱、木箱、床底等封闭狭仄空间捉迷藏的游戏。我喜欢独处,但不喜欢被套起来,那样没有安全感。我暗自庆幸没有托生为狗熊、青蛙、刺猬或者蛇,否则肯定活不过一个冬天。眼前漆黑如墨。脑部充血,气息局促。我喊着于涵的名字,用怪异的声腔,像个胶皮玩具,或者像被我挤成惨叫鸡的总编。于涵这厮笨手笨脚地托起器皿,嘴里说着还挺沉的,帮我站立起来。伴随着哗啦啦的杂音,一些硬币和纸票从里面贴着我的脸皮、耳朵滑落,顺着脖子,有的钻进了衬衣,有的坠落于地面,叮当乱响。尘灰扑鼻糊眼,吸进口腔,我忍不住小声咳嗽。好在由肩膀抗住,下面露出几丝缝隙,我用两手把住它,故作镇定,呼吸总算顺畅了些。
大师我是陪不了了,不仅陪不了,景区还不让我走了。
孙家花园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关于这个器皿,管理人员说是痰盂——实在是晦气,其来龙去脉在交涉过程中断断续续搞清楚了些。
清末民初,这里还称县,曾有陈、郭、丁、孙四大望族,因为有钱,或者做官,孙家是当地首富。孙家花园是祖上发迹时建筑的宅院,历经百余年,残留至今。据说这个器皿,也就是这个痰盂,原属郭家所有。郭家有个后人是李鸿章的侄女婿。李鸿章受命在山东追剿捻军,多次路住郭家,郭家也有后生随其效力。李鸿章最大的嗜好是抽烟,痰多,痰盂是必不可少的配备。对此我略知一二。李鸿章到日本马关春帆楼签署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伊藤博文让人在他身边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痰盂,以方便吞吐。后来慈禧老娘们儿命其出使欧美列国,各国摸清了他的喜好,每到一处,都奉送上等烟卷或雪茄。周游文明之邦,入乡随俗,不好随地吐痰,还要彰显大清国的体面,烟瘾很大的他随身携带着一个精致的袖珍痰盂,挂于腰间,以备不时之需。虽则如此,他还是没能忍住,访问美国期间,因在图书馆门口吐痰而被罚款。气急败坏的他连吐两口,将罚金掷于地下,风度全无。那意思是,老子再吐两百块钱的。
考其历史,痰盂实乃高大上的物件,在过去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即便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痰盂仍然受到宠用,从一些国家领导人接待外宾时的照片上看,少不了它的踪影,而且堂而皇之稳居C位。痰盂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郭家的痰盂什么时候怎么到了孙家,不得而知。这几大家族之间也是不断联姻,关系纠葛。至于康有为来的时候,是否用过这个痰盂,包括李鸿章到底垂幸过没有,亦无实据。
痰盂啊痰盂,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不大不小,不胖不瘦,不深不浅,恰好把我的脑袋牢牢套住了,卡得很严密。景区管理员围着我团团转,不亦乐乎,好几个人拔也拔不出来。也不是拔不出来,硬拔我疼啊。有人说,出口的地方可能不像外面那么光滑,硬拔的话一来怕揪坏脑袋,二来怕伤了文物。说的什么屁话,什么狗屁文物?气得我伸手打了痰盂两下。这要是血镝子,我早已身首异处了。
有人打了110,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20。
我坐在院子里小池边的石凳上,嗒然若丧,任人摆布。四面八方不时有不明物体向我袭来,击打在痰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若非它硕大无朋牢不可破,像头盔一样保护着我,要不是有人一再劝说轻点别搞坏了,我可能像判了石刑一样,早就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医生来了,不怀好意地笑着,我听得出来。其中一位用戴皮手套的手摸了摸我的脖子,试探着摆弄了几下痰盂,诊断说容器口径小,病人头颅大,卡住了,抹润滑剂也不好使,因为病人的脸颊在容器内壁的摩擦作用下有所擦伤,发生充血,进而肿大,就像难产,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你二大爷才难产!围观人众开始讨论我的头围。有人说我脑袋明显小于常人,一般人也进不去。你二大爷脑袋才小于常人!有人说我脑袋缺锌,智商堪忧。你二大爷脑袋才缺锌!消防员来了,见怪不怪地笑着,我听得出来。他们对我还算尊重,几乎连碰都没碰,就说需要用专业设备切割,打开一道长约十五公分的裂口,然后通过人力扩张,取出脑袋。但景区管理人员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这是文物,破坏文物,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是要判刑的。
判你的二大爷的刑。我狠狠地拍了一下痰盂。
于涵争辩说,是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一个破罐子重要?管你什么文物,给我切!
你是谁啊?
谁谁是我姨夫。于涵说出了一个名字。大家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争论起来,看来这个人名的震慑力不够大。
有人阻拦说,反正不能破坏文物,这是金的,赤金。
那值老钱了。
有人纠正说,是铜的,黄铜。
那就差老鼻子了。
铜的也是文物,承载着二百多年的历史和文明,李鸿章用过,康有为用过,咱们……市长用过,不能咔嚓一下就毁了,你们会后悔的。
我记得看过一份资料,是大贪官和珅抄家清单,里面有二百多个赤金痰盂和二百多个白银痰盂。要是真金白银,我也就认了,一个不值钱的破黄铜痰盂扣我头上,还他二大爷的是文物,真是窝囊加超级。
大师插嘴说,快看,底上有梅花篆字。显然他早已研究多时。
大家聚过来看,叽叽喳喳议论,有人念道——乾隆年制。
要是乾隆中期,少说也二百多年了。
二百五。有人敲着痰盂说。
你二大爷的才是二百五!
说不定皇上用过。
见物如见人,赶紧跪了吧!我说。
没人理我这茬儿。
我又拍了几下痰盂。
别砸了,砸烂了可得赔。
我想冲那人顶过去,像好战的山羊一样给他一下。
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黄发垂髫,我听得出来。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我仿佛置身于欢乐的海洋。我痛苦地用两手和两肩掮着痰盂,像个新落成的雕像,或者像个傻缺,坐在那里,心里骂着二大爷。我强烈抗议,但抗议无效,他们看不见我愤怒的变了形的脸庞,只能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痰盂。我想起了戴着狰狞面具的兰陵王。我比兰陵王有男子汉气概。但兰陵王脸上还有两个孔能看见,我他妈看不见,我只知道我的周围都是各种笑颜的敌人。
于涵坚持让消防员实施切割救援,毕竟人命关天。景区管理员硬是拦着不让,说要经过文物管理部门审批,办手续。等办下手续,恐怕我早就去见李鸿章了。医生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心烦意乱,但为了不至于太过出丑,让人看出我的沮丧,回答说还行。我转念一想,急是没鸟用的,有人比我还急。反正出尽了洋相,我要跟他们死磕下去。我强打精神,试图站起来,又被人好心按下去,让我别乱动。鉴于我是成人,精神状态良好,甚至还有点亢奋,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为防止发生深度物理性损伤,最好不要盲目硬来,让病人,也就是我,委屈几日,控制一下饮食,等消肿后或许会自然脱落。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他们达成了默契。警察在现场做了笔录,于涵拿着我的手画了押。景区管理人员要了我们的身份证,留了复印件。
我们一边往外走,管理人员一边絮叨,让我们确保文物万无一失,不要私自损坏,坏了要照价赔偿,价钱嘛,要请北京上过鉴宝节目的专家估算。我很恼火,但也无可奈何。于涵领着我出门,我像个盲人,在管理人员的絮叨声中,只听咣一声巨响,痰盂重重地碰到了门楣上。你二大爷的……痰盂,于涵,花园,专家,龟孙子。犹如五雷轰顶,我差点晕过去。好在于涵扶住了本尊。于涵对管理人员说,在你们这里碰的,不管我们的事儿,要是我哥脑袋坏了,你们也得照价赔偿。
我的脑袋价值几何,谁能给我估估啊?
都是混蛋,流氓,强盗,这他妈什么世道!
晕头转向地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张慧和小白。小白看到一具怪物一样的无头躯体进门,吓得叭叭叫起来。我没好气地说,滚一边去,再叭叭弄死你!它也就不叫了。我感觉出它的疑神疑鬼,没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
张慧问于涵,早上接李翼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头是头脸是脸,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回来怎么换了一个造型?
于涵说,胳膊腿儿还是胳膊腿儿,屁股还是屁股。
头呢?
在呢,在呢。
羞于见人了是吧?
相声不是说埋起来嘛,埋起来升值。
又不是古董。
我这脑袋还不如古董值钱?
你以为呢!
我拍着痰盂说,升级了,正宗的文物,看看底儿,上面刻着四个梅花篆字——乾隆年制,有二百五十年的历史。
张慧顺手拿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我猜是苍蝇拍,嘡一声,问道,吸了氦气吗,声音都变了,于涵你确定这是我老公?
嫂子,如假包换。
没吓到张慧,我想我的怪模怪样和怪腔怪调应该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小白来蹭我了,这意味着除了我之外我被全部家庭成员重新接纳。
于涵说,麻烦嫂子了,这几天照顾他。
得,这做饭洗碗喂狗的活儿全扔给我一个人了。你这饭可怎么吃?
就不能先关心关心我这个可怜的人?真是自私。我心里说。
在回来的路上,头昏脑涨之余,对于今后的生活我想了很多,而且做好了痰盂取不下来的最坏打算。于涵去超市买了一根胶皮软管,我现场演示,把软管伸进痰盂,找到嘴巴,顺利地喝掉了一瓶可乐。
于涵让我谨遵医嘱,适量运动,控制饮食。我只能吃流食了,还能怎么控制。我想起了姥姥,姥姥晚年患病在床的时候,也靠一根胶皮软管吸食,维持生命。她那干枯的双手拿不了筷子端不了碗,指甲长而弯曲,没事的时候就抠墙,愣是抠出了一个窟窿。因为用被子挡着,谁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少了两块砖,差点就透气了。抠出来的砖和灰土哪里去了,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姥姥不让人动她的棉被,去世时,家人从棉被里掏出了一堆钞票,各种面值的,总计大约有两万多。来看她的人给她钱,她都塞到里面。里面没有砖。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中有一个叫丽贝卡的女人,喜欢吃土,但我姥姥总不能连砖头都吃吧,她牙都没几个了。
于涵临走时,张慧说谢谢你。我啥也没说,我在心里早就他妈说了无数遍谢谢你了,谢谢你全家。
家里的地形我是相当熟悉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简简单单,闭着眼也能找到东西南北。不便之处也是有的,比如上厕所,我只能采取张慧或者小白的姿势。小白是男的,但是自小学狗娘的样儿,养成了蹲着撒尿的习惯。我常常以此耻笑它。这就是现世报。
其他都好说,有点麻烦的是晚上睡觉。是啊,人可以不干活,但不能不睡觉。这鬼东西卡着我的脑壳,下巴、鼻子、耳朵、前后脑勺,如同贴在铜墙铁壁之上,极不舒服。还是我那智慧的张慧有办法,她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拿出了一床棉被,代替枕头,两边堆起,中间凹下,将它固定住,尽量减少不舒服带给我的痛苦。我现在知道它大约有六十公分高,我们的床长度不够,腿伸直了凭空横在床尾。小白舔着我的脚。我嘱咐张慧,一定要把小白喂饱。受不了的是张慧,守着一个巨大的痰盂入睡,无论怎么说,都不是惬意的事情。如果我是张慧,就不会跟这个人同床。她问我,老公你说李鸿章会不会拿这个宝贝当夜壶?我说我没闻到味儿。她说,可我总感觉有尿意。
我们还没有孩子,最近打算要。
张慧叫小白儿子,让小白喊我兄弟,我能怎样?女人开心就好。
张慧说,读研究生的时候他们院长来检查宿舍,从两张双层铁床之间的空当伸过头去看她舍友上网,结果脑袋要命拿不出来了。后来经过研究发现,铁床倾斜,中间是个八字形的空,低头能进去,抬头就卡住了。
张慧睡不着了,拿起床刷,在痰盂上当当地敲,哏哏乐儿,差点把小白吓尿了。拜托你别敲行不行?我都快晕死了。为了发出正常的声音,我细声细气或者瓮声瓮气地埋怨说。痰盂内部头顶上有个空腔,静下来的时候嗡嗡作响,好像不幸与机场毗邻。
我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只能听从张慧的号令。吃饭的时候,她把我领到餐桌前,递给我一根吸管。饭后带我出去散步,像平时遛狗一样。我倒没什么丢人的,顾头不顾腚,尴尬的却是张慧。远远看见熟人,她就撒手不管,撇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个当众求婚失败的loser,任凭我无助和凌乱。但总逃不过有人幸灾乐祸地问东问西,看洋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张慧牵着狗,轻松地说我做了错事惩罚我,又说我准备去航天局上班,要上天,正在进行魔鬼训练,还说此法专治神经性偏头疼。我发现张慧精神都不正常了。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张慧时不时让我低下头来,双手扳住痰盂,拔上一拔。痰盂像个紧箍咒,似乎越拔越紧了。
能活着回来,算我命大,遭此横祸,我不能怪她。
我要试着重新生活,争取自理,不能依靠别人,依靠别人等于把命运交给了别人,那是很危险的事。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就像李鸿章的痰盂扼住了我的脑袋。这不对。先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张慧上班去了,我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临出门,她给手机上套,用绳子拴住,绕过痰盂,挂我脖子上。我坐立不安,于小白却是高兴的事,瞧我稀奇。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如狗系列。我摸索着遥控器,打开电视,前后调台,左右调声音。中央台能够轻松地分辨出来,连广告都那么大气上档次。我平时爱看电影频道和科教频道,再往上调就是戏曲频道、社会与法频道、新闻频道,少儿频道、音乐频道、外语频道,后面是地方卫视。好吧,就音乐频道。我把痰盂靠在沙发上,遇到熟悉的老歌,只能在心里哼哼,不宜出声且频繁摇头晃脑。“灯火——辉煌的——街头,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流,遥——远的温柔,解——不了近愁,是否——在随波逐流;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潜伏在——你的伤口,梦——是氢气球,向——天外飞走,最后——都化作乌有……”孙楠的《拯救》么,调太高,唱不了。就我现在这配备,也不宜发出海豚音。不看电视了,我就跟小白胡言乱语,发呆,回想在孙家花园搞笑的那一幕,想象走在外面人们看我的表情,猜想同事们怎么议论我。我真是他妈的别致。我真想笑,大笑一场。
该死的于涵!
有人打电话来,我准确无误地点中接听键。声音太小,但我还是戳中了免提键。没想到我身处逆境,竟然这么厉害,如同有特异功能。
怎么样了李翼,好点了吗,尿盆取下来了吗?咯咯!总编像鸭子一样忍不住笑起来。
是痰盂,不是尿盆。我纠正道。
差不多。咯咯!
差远了,登性病广告的地摊杂志和人家《人民日报》能一样吗?
咯——。总编被我噎了一下。你不想干了是吗?从本质上说,它们没什么区别。
我都是元老级员工了,你还想开我走?这得算工伤。
工伤,这不放你假了吗?咯咯!咯咯!也许被我的声音逗坏了,她又大笑起来,好像要下蛋。
笑,笑你个月经不调,我真想掐她的脖子。
我去看看你呀!咯咯!
我心想,她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看,看你个卵巢囊肿,让政协那肿眼皮的老头儿收拾一顿你就老实了。
不用来,媳妇在家呢。
她不上班吗?我狠狠教训了于涵一顿,这保镖不行。咯咯!你不来,这损失可大了。注意别老坐着,坐着容易长膘,你长膘又总是先上脸,尿盆更取不下来了。咯咯!也别多走动,把脸皮磨秃噜了,秃噜了有碍观瞻。咯咯!
秃噜,秃噜,秃噜你个不孕不育。我吐了吐唾沫星子,怪这个词儿不吉利,我和张慧还没有孩子呢,总编早已三胎。是的,三胎,人家有那个本事。
我要郑重地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痰盂,是尿盆!不不,是痰盂,不是尿盆。
有什么区别。咯咯!
我心里比吃了屎还难受。随便应付几句,就挂了。
我——拿——什么——拯救,当——爱——覆水——难收,谁——能——把谁——保佑,心愿为——谁等待……
上午,我父亲和我兄弟来看我。兄弟攥着我的手,不猛烈虚伪也不轻薄敷衍,温润如玉的感觉让我觉得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我是不是该感谢收养他的家人?
小时候我就听别人说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另一个送走了。向我告密的人不止一次煞有介事地跟我说,我半信半疑。我旁敲侧击问父母,父母也总是含糊其辞,平时就像没这回事儿一样。这让我耿耿于怀,怪罪于父母,不可原谅。我始终有一个幻想,幻想有一天,我的双胞胎兄弟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所以,我对寻亲节目也比较关注。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把困扰告诉我最要好的大学同学,他不以为然,说每个人都臆想自己不同寻常,要么生下来送给了别人,要么阴差阳错搞错了父母,要么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或姐妹,而且尚在人间,笃信不疑,在你的想象里,你出身不俗,而另一个穷小子在冒充你享受荣华富贵。我说我这是真的,我们血肉相连,在我妈的肚子里皮肤贴着皮肤,我们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相处了十个月,我们有时候拥抱在一起,嘴对着嘴,有时候掐架,手脚并用,互相嫌弃,我们一同睡去,一同醒来,我们呢喃私语,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跟张慧说的时候,张慧说十月怀胎不科学,现在都按天、按周来算了,一般40周280天。
兄弟拉着我的手,亲近的不得了。他对我——应该说是我头上的痰盂毫不厌恶,嘴巴凑近痰盂下沿,小声跟我说他姓王,叫城生。这就对了,我小名叫院生。我们本来都姓李,谁让父亲把我兄弟送人了呢。我们老家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村,我们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在县医院出生的孩子。那年头在医院生孩子相当了不起。为了纪念这件不平凡的事,我那没文化的爷爷做主,为我们取了这样直接的名字。
母亲经常埋怨父亲,说还我的儿来,我还有一个儿。
父亲说,你只生了一个。
母亲说,是对把。
你妈随你姥爷,神经有问题。父亲对我说,六零年的时候你姥爷在公社里是大红人,非要学包公陈州放粮,犯了错误,被打成了精神残疾,全家遭殃。
我母亲神经衰弱不假,但我没有问题。我不能直白地跟父亲说。他外表坚强,内心柔软,总算是找到了我的另一个兄弟。这些年他都怎么熬过来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原来是为了给我制造惊喜。
我想跟兄弟喝一杯,但是我做不到。我总不能用吸管喝酒,这不是男人所为,也不礼貌。再次重逢,我就见不得人,实在抱歉。亲爱的兄弟,这么多年过去,都不容易。我们互相介绍着,诉说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工作情况,以及将来的打算。
父亲看我没啥大事,嚷嚷着走了。兄弟说留下来陪陪我,正好城里有个小业务需要谈,在这里待两天。有没有兄弟果然不一样,真是情同手足,血浓于水。
他在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经理。过去我对保险挺拒斥的,碰到推销保险的避之唯恐不及。兄弟干这个,还当上了部门经理,我一反常态。但对于他推荐的那几套理财方案,丰厚的回报,十分懵懂。为了庆贺一下子,支持我兄弟的工作,我的心动摇了,打算买一笔基金练练手。
中午之前他离开我家,说有个饭局。
这一天我兴奋异常,扛着四五斤重的痰盂如入无物之阵,健步如飞,上蹿下跳,毫不费力。痰盂上仿佛长了眼睛,或者我有了特异功能,我不凌乱了,我不自卑了,我自信了,我畅通无阻。我大踏步走在张慧前面,举起手向绿化树打招呼,我站立着冲着马桶撒尿,竟然没有尿在手上,我踢中了碍手碍脚的小白的屁股,气得它直哼哼。这是一个幸运痰盂,不是魔鬼痰盂。张慧说我疯了。我没疯,我只是高兴,悲欣交集,哈利路亚,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到了晚上,我决定跟张慧感受一下以生小孩为目的气氛。她嫌我没洗澡,事儿最终没成。“一个人在梦游,像奔跑的犀牛,不到最后不罢休,爱若需要厮守,恨更需要自由,爱与恨纠缠不休……”在睡梦中,我飘飘不知所以,似天地间一朵沙鸥,李鸿章的痰盂提着我的脑袋,脑袋连着我的躯体,我像扇动天使翅膀一样挥舞着双手,腿像两根浮动的飘带,飘呀飘飘出了窗口,玻璃都没能奈我何,飘呀飘飘出了小区,根本没有走正门,飘呀飘飘到了商业街的办公室,看到了职场女性范儿的总编,她看了我一眼,嘴里说了句“你这个亲爱的奸贼”——奸贼就奸贼吧还什么亲爱的,然后低下头去,只顾用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蘸着唾沫星子点钱,我继续飘呀飘飘到了城市上空,飘呀飘飘向了东方,飘到了茫茫大海之上,然后我就从痰盂里面掉出来了。我猛然哆嗦了一下,睡意朦胧之间,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蜕皮的蚱蜢,慢慢地脱离痰盂,出溜到了床下。周围漆黑如墨,啥也看不见,但除视觉之外我的其他感觉都异常发达。张慧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冰箱里面嘎巴嘎巴作响,上下左右前后的邻居家传来让人不好意思倾听的声音。小白围着我转,蹭我,舔了我的脸蛋,它的舌头像总编的舌头,像蘸了水的鞭子。我乌拉了一声。我摸了摸下巴,胡子拉碴的,好几天没刮了。我把总编的舌头塞回她的嘴巴,哈喇子弄了我一手。我在她身上擦了擦,闭着双眼,摸索着重新爬上床,脑袋对准棉被上窝着的痰盂上的那个黑洞,像条蚕蠕动着,钻了进去。
第二天我的状态仍然不错。我食欲很好,一点也不感到恶心。中堂大人吐痰与常人是不一样的,其力量发自丹田,中气十足,虽未咳唾成珠,洪亮的声音却回响在漫长的历史时空里。这让我想起了单田芳评书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出场时的情景,总是未见其人,先闻一声痰嗽。是的,被寄以厚望的高手总是不可避免被人打趴下。
傍晚时分,我兄弟来了,提着两个毛巾礼盒,说是送客户的,自家人,多给我一个。我感激不尽,我谢谢他。这么多年了,都是我给别人送礼,还没有人给我送过东西。他说晚饭吃过了,但我很想和他聊聊,诚恳地邀请他住下。没想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他思路开阔,各行各业似乎无所不通,也很健谈。我们谈到了经济学,文学,哲学,历史学,物理学,天文学,谈到了霍金的《时间简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谈到了中日关系,中美关系,中朝关系,中韩关系,中俄关系,中欧关系,中非关系,中澳、中加、中印关系,中国与东南亚诸国的关系。很杂,但都是大事。我们挖空心思地表达自己的洞见,以期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从他的谈吐中,我得以了解他的思想,像我一样微妙复杂。
他在我身旁喃喃地诉说着,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像风一样从我的脖颈处钻进来,塞满了罐子。我说话的时候也不觉得因为头顶上有个共鸣腔而难以忍受,嘤嘤嗡嗡的倒像只可爱的小蜜蜂。
我们聊到了美食,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我喜欢湘菜。他说他也喜欢吃辣,剁椒鱼头是最爱,毛氏红烧肉也不错。湖南钵子菜很有名。他说他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那里招待客人,客人的尊贵程度就看餐桌上钵子的数量,他吃到过八个钵子。
我的颈部沙沙作响,一张纸缓缓地爬出来。我伸手一摸,捏住了一张钞票。我递给他看,他说是十元的,缺一个角。我把它随手扔到了地上。
健身运动不是我所擅长,所以这个话题没有充分展开。我喜欢研究辛亥革命史,他表示愿闻高见。我给他讲袁世凯对中国历史的贡献。讲完了,他问袁世凯不是继承了李鸿章的遗产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手触了一下痰盂,又摸了一下我的胳膊,像在娘胎中一样,像我自己触摸自己。这就是手足之情,血水的感觉,如同息息相通的空气。
现在我头上就戴着李鸿章的遗产。他的墓地早就被人刨了,尸骨无存。我跟他有缘,跟他的痰盂有缘。但我保证绝不会做卖国求荣的事。再说我也没那个机会。
其实我对我兄弟与家人失散后的生活经历更感兴趣,但他不愿意多说。他只说过得挺好的,后来才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兄弟,都在省内,他相信总有一天会与我见面,并不着急。
我的颈部又有东西爬出来了,这次摸出了一张尺幅小点的,估计是一元、五角或是一角的。他说是一张绿色的两角的,第四套人民币,八零版,量大的话可以收藏,随着时间推移会持续升值。保险业务就算了吧,我可以考虑买一份,给我,给张慧,给小白,给我们八字还没一撇的孩子,明天谈,现在只想跟你叙旧。
他说,他在十一岁的时候落过水,在距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池塘里,为了救同学,差点溺亡。他沉到水下,脚不着地,睁开眼睛,漆黑一片,把他吓得不轻。我有点高兴地碰了一下他的胸膛,像我自己触摸自己,像在娘胎中一样。这就是手足之情,血水的感觉,如同息息相通的空气。我说怎么和我一样,我也被水淹过,我有幽闭恐惧症,我经常做一种可怕的梦,钻进狭窄的洞里就卡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伸过手,从我脖子后面摸出了一张柔软如同洗过的纸票。这次是我们期待的一元纸币。上面印着一行绿色的字迹。我仿佛看到了,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
我们甚至谈到了女人。他说张慧人不错,看得出来她爱你,你要珍惜。总编不过是滑稽的代名词,是个浪茬,玩玩而已。他没有歧视妇女的意思。他只是歧视我们总编。他简直就是我。我问他,你是否会算命?他没回答我。他说他喜欢传统一点的,骚气一点或者高冷一点也无所谓。他说了几个女明星的名字,林心如,刘亦菲,闫妮。我说,这样会暴露你的年龄。又问,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大?他说,是的,我俩是双胞胎啊。我问,你大还是我大?他说,我不知道,父亲没告诉我。
我说我喜欢唱歌,但是唱不好,听的时候多。他说他喜欢听歌,但是因为业务关系,经常唱歌。我们便唱起歌来,我起头,然后合唱。
我——拿——什么——拯救,情——能——见血——封喉,谁——能——把谁——保佑,能让爱——永不朽……
小白睡意朦胧地走进来,跟我们说,张慧让你们小声点,别太过分了。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从脖子那里抠出了一堆纸币,抠出来他就跟我说一个面额,都被我随手扔在了地上。
因为睡眠不足,早上醒来,恍恍惚惚的。聊的那些话题太过驳杂,估计也记不住多少。以后要是回想起来,我们聊的大概主要是人生和理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说的都是人话,交流的是真情实感。
他说他要走了。我知道不能挽留,就说我下楼送送你吧。他没拒绝,调皮地用手指弹了一下痰盂。
我领着他,或者他领着我,下了楼,在满是法国泡桐遮罩的路上走着,转了几个弯,来到小区中心的草坪那里。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我用两手和双肩扛着李鸿章的痰盂,心里感恩般地说着真好,真好,谢谢您,我的兄弟,您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太知足了,父亲您好,谢谢您,大师您好,谢谢您,总编您好,谢谢您,世界您好,谢谢您,我感动得想哭个一塌糊涂。
兄弟碰了碰我的手,安慰我,平复我澎湃的心潮。我也伸出手去,回碰一下,表示我很好。虽然戴着一个罐子,但我不用摸索就感觉到了,脉动如我的心脏,温暖如我心脏位置的血肉。就是这个feel。血浓于水,血溶于水,不是油水分离。
多少年了,我常常莫名地感到空虚与恐慌。其实我什么都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只是害怕只有我一个人,害怕孤独。孤独是无色无味不可名状的气体,它无孔不入。它很轻,有时候挥之即去,也很重,能把人压成一滩烂泥。我试图竭力填满生命的空隙,越是热闹,越是适得其反。为了拉个广告,我陪男女朋友在KTV里嗨,竟然会走神。因此我知道我还清醒,我还活着。人不是无懈可击的混凝土,也铸不起铜墙铁壁,犹如窝棚一样的现世生活透风撒气。我躺在床上,神游太空,有时候膨胀得很大,像老郭说的像条狗,“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有时候萎缩得很小,相当于没有。我大概就是不断膨胀的宇宙吧,或者是不断萎缩的自己。
自从被这个罐子套牢,反倒没怎么胡思乱想。开始我想的是怎么摆脱它,但适得其反;后来试着适应它,克服不便,与它和谐相处;再后来,我就觉得是我绑架了它,控制它,利用它。现在我已经能够坦然处之了。如果总编让我今天去上班,我会毫不犹豫。我可以戴着痰盂如同戴着一顶复古的高筒绅士帽——如果不知道可以自己百度或者参看《纽约客》杂志的LOGO,去会见客户。如果让我当着全市人民发表讲话,我也不卑不亢,只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说了也没什么鸟有,我又不是市长。
说归说,我还得老老实实扛着它。
我苦笑着对兄弟说,你要走了,可惜我们连面儿都没见。
兄弟说,受罪受够了吧,我帮你把它摘了吧。
我说不好摘。
他说我试试。
我说那你就试试。
他说你闭上眼睛。
我说好,注意两头都别弄坏了。
我刚说完,就觉得有人从背后伸手把住了痰盂,轻轻往后一抽,痰盂紧贴着我的下巴、两鳃、鼻子、耳朵、额头,忽地一下子就飞了出去,与我彻底分离了,如同燃料助推器脱离火箭,如同着陆舱穿越大气层,如同过山车到了缓冲地带。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极其短暂的过程中,因为痰盂里面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在内外空气压力差的作用下,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就像是我们总编打开了一瓶红酒的橡木塞。自从那一年我俩进京拜访大师之后,我发誓绝不会再跟她单独喝红酒。
我一时听不见,也一时看不见。
我迫不及待地睁眼,阳光刺目,有些昏眩。我赶紧用手捂住,低下头去。
慢慢的,我听到了熟悉如昨的小区早晨的生活音乐,听到了喧闹,听到了马达启动、车辆经过的噪声,听到了空气的尖叫。
我移开双手,左右一看,没看到我兄弟,回首一看,也没看到我兄弟,只看到有一个身穿橘红色上衣的小女孩,迈着大步,慌里慌张地或欢蹦乱跳地向远处跑去,马尾辫飘扬在脑后。
一个古铜色的高脚痰盂躺在草坪上,我看清楚了,像一只尿桶。
有什么东西在蹭我的腿脚。低头一看,原来是小白这个狗腿子。
兄弟走了。我重见天日了。
我把李鸿章往里面吐过痰的痰盂拎起来,翻过来看了看底部,果然有一个四方戳记,上面或许写着梅花篆字:乾隆年制。我把它放到长椅上,倾斜着,借着熙和的晨光探视。里面空空如也,充满晦气的味道,让人心生嫌恶。我观察着,发现内壁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小字,略有剥落。我勉强辨识着,大概写的是“天津市搪瓷厂仿”字样。
我给父亲打电话,向他报平安,并跟他说,城生走了。
父亲说,什么城生?
我说,昨天来看我的兄弟啊。
父亲说,你脑子也坏了吗?那是阿庆,我干儿子,我拜把子兄弟王康林的孩子,你的干兄弟,你不记得了吗?听说你出了事,非要开车来送我,顺便来见你一面,家里没处下脚,我们接着就走了。
我问他,我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吗,他大还是我大?
父亲说,怎么跟你妈一样神经了?你是独生子,没有双胞胎兄弟,也就无所谓大小。不过说实话,倒是差点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国家不让,怀了三个月就没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现在的任务不是赚多少钱,成就什么事业,而是儿女情长,考虑一下什么时候让我做爷爷,最好是双胞胎,龙凤胎,三胞胎也行,省得将来再麻烦一回。
我心说,我得有那个本事呀!
发表于《当代小说》2023年第6期,署名齐夷。